鲲浮停在原地。
修士们站在鲲身前，成了些几不可见的黑点。
仿若蝼蚁。
千千万万年，山海秘境关了又开，鲲第一次为这些蝼蚁停留。
所有人都屏住呼吸，不敢做声。
这种时候，任何一点声音，都显得格外清晰。
正清宗的方向，倏尔传来一声笑。似泉水清澈，又像熹光温暖。
这笑如暖风拂过在场众人耳畔，所有听见的人，都不自觉缓下紧绷的心情，眉峰舒展。
少女从九彩琉璃遮下轻快地跑出来，笑颜明亮，臂间大红的披帛飞扬。
是流月。
她其实并不像月，更像一轮灼目的小太阳。
流月仰头望向头顶的庞然大物，跳起来对它招招手，像是在叫自家的狗或者狸奴。
众人倒吸一口凉气。
但那个让人恐惧的上古异兽，竟真的顺着她的动作，缓缓沉在海底，停在她面前。
流月定定地看着鲲，长长、长长地吐出一口气。
她又笑起来。
现在她终于能肯定，许星上辈子最大的依仗和机缘，已经被她拿到手了。
流月是一个重生者。上辈子，她是个天才，但并没有什么名声。同辈之中，有一个与她容貌肖似、又光芒万丈的正清宗小师妹——许星。
上辈子的许星名声实在太响亮，经历也实在太传奇。即使流月一直活在她的阴影下，不屑于她，却也在有意无意间，对她的事情如数家珍。
大师兄黎昭拜入师门不久，在一次历练中遇难，被还是凡人少女的许星救下，许星就这么成了他的师妹。
他们俩天资都十分平常，修为进步很慢，饱尝诸般冷嘲。但他俩同有一副百折不挠的坚韧性子。
他们在寒夜里抱团取暖，互相舔舐伤口。他们一起研究什么功法修炼得更快，怎么用法术才最快最省法力……
最后一起成了冠绝修真界的“正清双璧”。
他们是兄妹，却有着比恋人更紧密厚重的关系。
许星有一身好气运。破败洞府里的濒死前辈传她秘法，传说中的神剑供她驱使，妖族皇室认她为主……
其中最令人嫉妒的，则是那个来历莫测的山海秘境。
掉入魔界，也是上辈子许星经历过的事情。掉入魔界之后，她根骨尽毁，却在那里被一颗宝珠认主。
那颗宝珠，是控制山海秘境的枢纽。只要拥有它，山海秘境里所有的生物、死物，都会对持有者俯首称臣。
而只要拿着它进入秘境最深处，这个来历莫测的上古秘境，就是来者的囊中之物。
流月重生在大师兄下山历练的时候。
或许是鬼迷心窍，或许是奖励太诱人。等她反应过来时，她已经抢在许星前，救下了黎昭。
在大师兄被排挤时，她坚定地对他说“相信”。在大师兄重伤时，顺着上辈子许星花了半条命才找到的路，轻松地取来灵草。在大师兄困于资质、寸步难行时，拿出上辈子许星公布给广大修真者的功法和招式……
她成为大师兄最珍爱的小师妹。而许星，当了一辈子凡人，庸庸碌碌，死得无声无息。
再后来的事情，顺理成章。
她拿了许星的剑，驯服许星的灵宠，被许星的追求者爱慕——不，这辈子一切都尚未发生，凭什么说那些是许星的？
流月活得意气风发。
但她万万没想到，不过是去一趟魔界，回来时，竟会在宗门内看见作为她替身的、转世的许星！
她百般谋划，终于杀了许星，却依然一直隐隐不安。
直到此时，鲲如上辈子她所见对许星那样，对她行礼，她才终于放下心。
许星已经失去最后的翻盘机会。
她赢了。
黎昭跟上来，紧皱着眉，从袖中拿出厚厚一沓昂贵珍稀的符咒，递给她。
流月接过装好，笑着去点他眉心：“大师兄别担心，笑一笑嘛，皱眉就不俊啦！”
黎昭翻手，掌心浮现一面雕纹繁复的古铜镜。
他将这镜子丢出去，镜子迎风而长，落地已有三丈，镜中一片蒙蒙白雾。
他视线从周围掠了一圈，又落在流月面上：“这是昆吾镜，能现出你身周景象。若谁伤你……”
任谁也知道，这话不是说给流月，而是说给在场众人听的。
一向端方温淡的正清宗大师兄，只有在维护小师妹时，才会如此不遮掩地释放出攻击性。
这在上辈子，是许星才有的待遇。
流月灿烂地弯眼，唇角现出一个小小的梨涡，很甜美：“好，我知道~”
黎昭轻抚流月的头，叹气：“去罢。莫怕——师兄在外面等你。”
他对流月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，“莫怕”。
许星听着，没什么多余心情。
手中的短剑“嗡嗡”震动更烈，好像也要传递给她关心的情绪。
许星抚着它。
从没人对她说过“莫怕”。
被屠户摆上案板时没有，被同门嘲讽讥笑时没有，在乱葬岗中苟延残喘时也没有。
她曾经怕极了，但没人对她说“莫怕”。
现在她已经什么也不怕了。
流月告别黎昭，正清宗的精英弟子们乌泱泱簇拥着她，站上鲲的头顶。
他们一站定，鲲就又缓缓浮起，开始往远处游去。
许星起身站到鱼尾上。
修真界也一样讲究尊卑有序，正清宗独踞鲲首，其他名门大派共分鱼身鱼鳍。
散修们自然不配与他们站在一起，只能一起挤在鱼尾。
但这次的鱼尾并不挤，鱼尾上只有许星和姚断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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